读巴黎圣母院有感5000字

2019年4月15日,冲天的火光翻滚着浓烟吞噬了巴黎圣母院最高的塔尖。无论是在场目睹这一幕的法国民众,还是媒体镜头外全世界的人们,我想都怀揣一个共同的感受:我们每个人心里的一部分都随之倾塌了。而这一部分,无疑是留给一种联结的——存在于巴黎中心的圣母院教堂和雨果笔下的《巴黎圣母院》之间的联结,物质与精神的统一,空间与时间的交汇,建筑与文学的融合,这种由文学艺术衍生出的情感趋近于永恒。

为什么一座天主教教堂建筑能与一部代表浪漫主义巅峰的文学作品如此水乳交融地重合,而这个瑰丽激越的故事最终又能在两百年的时光长河中不断荡起涟漪?若细细去品读,我想便能领悟这部名著真正的伟大与崇高。

首先,在《巴黎圣母院》的序言里,雨果已经告诉我们他提笔写下这个故事的灵感。我们可以想象,在两百年前的一天,本是随性漫步在圣母院中的雨果,却倏然被两座钟楼间黑暗角落里几个手刻的希腊字母所击中。这来自中世纪的“命运”背后究竟蕴藏怎样痛苦的寓意?这象征忧伤又似在控诉罪恶的痕迹,不久便被灰泥涂抹干净,连同这座教堂迟早将迎来的毁灭命运一样。书写的激情从烙印在作者脑海中的哥特字母间隙钻出,如同岩浆一般滚烫而鲜活,沉重而又澎湃。

15世纪是这部小说的时代背景。但这绝不仅仅是作者想要表达的一切,任何舞台都需要有布景,那么政治历史因素之于这个故事只是一种背景的呈现。雨果醉心于历史,也许是现实的动荡无依,需要追溯一种或理性或感性的幻想,而中世纪则是当时很多浪漫主义作家的桃花源,他们或批判或赞美,但都凸显出历史作为“过去发生的真实”的魅力。在本书中,情景的作用十分重要:威严的司法宫,民间风俗节日,广场上耸立的绞架与卖艺的流浪者,高耸的哥特建筑……就如画家的画布,雨果洋洋洒洒将每一个人物的活动置身于无比庞杂宏大的情景之下,让我们真切感受到:这就是中世纪的法国,这就是蜘蛛国王路易十一与教会统治下的巴黎。

但作者毕竟还是保留了一些情感倾向:揭示人与宗教的命运,控诉中世纪教条对人性的压迫,如灵魂扭曲的弗罗洛;并以离奇悲壮、震撼人心的情节批判勾结的封建王权与天主教会造成底层人物的悲惨结局,如美好纯善的两个灵魂的悲剧性毁灭:爱丝美拉达和卡西莫多。

就文学创作手法来说,《巴黎圣母院》可说是浪漫主义文学的巅峰之作。雨果用千钧笔力描摹出一个充斥奇特幻想、艺术探讨、深刻批判、人性悲悯和浓烈情感的故事,而他独具一格的美丑对照原则如一根熠熠闪光的丝线,将这些折射着光与暗的奇异珍珠串联起来,点缀在沉静矗立在塞纳河畔的巴黎圣母院那哥特式的修长脖颈上,引得无数来人过客或赞叹吟咏,或静默沉思。

而所谓的艺术创作法则,在雨果看来,或许都是服从于人心的。正如他所说:“人心是艺术的基础,就像大地是自然的基础一样。”这不仅意味着法国大革命期间理性主义的反弹,作家开始重又复归挖掘人性,强调人文主义关怀;同时我认为写作首先是作为笔者内心情感的表达而存在的形式,每部作品可以说是作家自身性格、经历与情感特征的外在流露。而纵观雨果的人生经历,我们不难看出,他身上不仅有热心参与政治、关注民间疾苦,并致力于造福国家未来的现实主义,也有超越世俗精神力量的理想主义;他的责任感无所不在,这不仅体现在政治、文学上,也体现在建筑艺术上。也正是由于这一点,《巴黎圣母院》既诞生于希腊字母“命运”的使然,也诞生于雨果对建筑命运关注的热忱中。

“美与丑”在作品中的对照,不仅是雨果塑造人物、审视人性的文学原则,更倾向于一种哲学。任何特质都不能单独存在,而是要依附于与之对立的另一种特质,彼此不能割裂。因此,丑怪与优美、光明与黑暗、崇高与卑劣在他的作品中总是相生相依。例如《巴黎圣母院》中两个主角外在最强烈的对照:一个是仅凭真实外表就能被推选为丑人王的畸形怪人,一个是如披着晨露的花朵般艳丽照人的吉普赛姑娘。恰恰是这一美一丑,被命运牵引交汇在故事开篇的河滩广场,而在暗处身披神圣教袍内心却压抑着情欲的教士,他本身既是宗教的牺牲品,也是致使最终悲剧的罪恶之手。这一幕如同三股溪流汇聚,而它们原本不同的走势,也在人潮涌动的广场上、嬉笑怒骂的嘈杂中相遇,不可抗拒地向命运的大海奔涌而去。

我对书中最主要的三个人物,卡西莫多、爱丝美拉达与克洛德.弗罗洛印象都非常深刻。先说卡西莫多。从凄惨身世与生活困境来说,他作为一个拥有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的人曾两次被遗弃,先是被生母,其后是被社会。母亲不接纳他,这样一个畸形却具有正常生命力的孩子,从生命的原点开始便是一个悲剧;社会不接纳他,在丑大王选举和受审判后绑在耻辱柱上,围观群众络绎不绝的谩骂和嘲笑可见一斑。因此,收养他的弗罗洛是给予他新生的主人,而圣母院理所当然成为这样一个可怜生灵的慈母、躯壳、心灵归处与全世界。与石雕交谈,攀爬教堂各处角落,每日最快乐的事便是敲钟——他的心灵未染世俗,是那样的封闭却纯净,这样一个灵魂也使圣母院这一座冰冷的石头建筑有了精魂:他掀起的波涛般的钟鸣,那是它高亢的歌声;他的低沉自语,那是它沉默的晚祷;他无所不在的灵活身影,那是它被施了魔法而具有生命的雕塑。

可这丑陋的敲钟人,一踏出圣母院,便被社会定了罪:他的怪陋是罪,他奉养父之命劫持爱丝美拉达是罪,被绑在耻辱柱上受鞭打挨石子是罪,这些罪名加在一起压弯他的驼背,却没有使这个内心未开化的生灵流泪——直到那个美艳绝伦的女子走上刑台,给他干涸的嘴唇送去甘露时,他才流下生平第一滴泪。这一滴泪蕴含万千意味,它浸润了卡西莫多冷漠蛮荒的心,撕开了他封闭世界的第一道裂隙——爱与渴望的阳光正从此处蔓延开来,从此他的心不再忠诚于教堂,目光开始追随这个给予他毕生温暖的女子。而直到她被送上绞刑架,卡西莫多从教堂上跳下拯救她的一幕可以成为永恒:他是一滴孤独倔强的雨水,却在此时此刻压倒了黑暗权威的风暴,将“母亲”圣母院那仁慈的羽翼温柔而壮烈地覆盖在他爱的姑娘身上——手举那同样纯洁的姑娘,像孩子托着易碎的宝物,又像慈母怜爱她受苦的孩子。圣殿避难,他吼出这四个雷霆万钧的字,但这又何尝不是真正的上帝给身世凋零的苦命人的最后保护?一个弃儿,此时却具有如此威严的力量,把曾唾弃驱逐他的社会踩在脚下,睥睨人间所谓公正的司法。也许,这才是人与生俱来的真正自由。

而爱丝美拉达接下来在圣母院避难的日子里,卡西莫多对她的温情守护却更令我悲伤。爱情向来是不平等的,可他仍是安静地潜伏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关注她的喜怒哀乐,牵动自己心灵的一颦一笑。他知她为何忧愁——那轻浮英俊的军官早已占据她整颗心;所以他选择尊重和顺应,送她食物与鲜花,也应她的请求寻找浮比斯,可那浪荡子温香软玉在怀,又岂会去看望他避之不及的吉普赛姑娘?看透真相的卡西莫多并没有对失望的爱丝美拉达揭穿军官的嘴脸,只因他誓要保护她完整的一颗心不破碎。于是他送上水晶瓶和陶土罐,里面枯萎的花儿与娇艳的花儿同时在阳光下对姑娘微笑,而爱丝美拉达最终还是抱紧枯萎的花,执拗地喊着心上人的名字。卡西莫多唱起悲伤的歌,难道人最重要的是与生俱来的美貌吗?黑夜的猫头鹰注定不能靠近美丽的黄莺?看到此处,我讶异于卡西莫多畸形躯壳下敏感富有灵性的灵魂,未开化的土壤得到一滴爱情雨露的浇灌,它便可以滋养出任何绽放真善美的奇迹。

可惜这温馨的日子太短,命运的咄咄逼人再次把他所爱的人驱赶到生命边缘,在卡西莫多终于击退奇迹宫廷大军后,却在教堂上看到了他此生最心碎的一幕——那单薄的白衣姑娘已被吊死在绞刑架上,而他敬重的养父正在一旁狰狞狂笑。这一天,卡西莫多失去了他这凄苦生命中所爱的、仅有的一切。

而在众人都遗忘了这发生在巴黎圣母院的传奇故事的几年后,来到鹰山的人们无意中发现两具无名骸骨——畸形的男性骸骨以奇异的姿势紧紧搂着另一具女性骸骨。当他们试图分开它们时,骸骨顿时化作星星点点尘埃,消融进日光中。这个结尾是我百读不厌的,同时也将我内心积累的情绪推至顶点。这也许是卡西莫多爱情最终的宿命,他的躯壳注定他不会被美丽的女郎回以恋慕,但他的灵魂却是最没有瑕疵的。全书中三个人与三段求而不得的爱,却唯有卡西莫多生死相守的爱最能穿透人心,因为它至真,至纯,如同结局消散的尘埃,脱离了尘世的肉体,化作精神上的永恒。

而爱丝美拉达,这一外在美和内在美高度统一的角色,她甫一出场便是光焰四射:极具魅惑的黑眼睛和秀美的腰肢和双腿,特别是纤秀灵巧的脚,无疑是任何世俗标准中关于躯体美的范本。作者对姑娘的双脚颇费笔墨去描写,一是因为暗伏身世之谜(即隐修女与小鞋),二是以此衬托姑娘身姿的灵动与自由。她的纯善与博爱近乎本能,当一个处在阶层底端的飘零生命以全身心去拯救、怜悯另一个无助生命时,这是最撼动人心的。所以格兰古瓦得救,所以卡西莫多干涸的世界变成了绿洲。她是地狱中升腾的火焰,是乞丐王国的宠儿,所有穷人的珍珠;可即便从小身处流浪人的群体中,她也依旧在泥淖中长成坚贞纯洁的姿态。

而这极致的美丽也引来祸端:弗罗洛极端的爱,最终摧毁了她。鲁迅曾说过:“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爱丝美拉达最有价值的东西,照亮无数双眼睛的美貌、纯善的心灵、蹁跹的舞姿和未知的身世——全部被冰冷的绞索毁灭。

爱丝美拉达是全书情感的核心,四个男人或真挚或扭曲或轻浮的爱,一个母亲悔恨的爱,奇迹宫廷手足般的爱,都集中在她身上。不妨说她就像一面镜子,映射着每个人内心的欲望或情感。弗罗洛的占有和浮比斯的玩弄,卡西莫多的守护和隐修女的思念。而随着爱丝美拉达逝去,所有的情感都归于尘土,所有爱都沉于命运的深渊中。

最耐人寻味的人物,便是副主教克洛德.弗罗洛。若先不论他卑劣阴暗的所作所为,更令我关注的是他转变的过程。不难发现雨果全书最多的笔墨都倾注在了弗罗洛身上,这不是偶然的。诚然这个人物既承担了传达作者思想和观点的功能,也代表中世纪宗教压抑人性的罪恶。事实上,此人的悲剧正是作者对宗教和人之间关系的思考。故事发生在巴黎圣母院,圣母院中人物的命运便是宗教中人类的命运。而圣母院正是天主教建筑,在中世纪这类宗教建筑比比皆是,可见彼时教会势力的庞大和人们的信仰状况。基督教是西方最主流的宗教信仰,在人们的精神生活和世俗生活中地位极重要。而灵肉对立则是中世纪宗教的重要观念,这样的二元论对于肉体和灵魂的分裂对于人是难以愈合的。

因此弗罗洛早年将精力全部投入对学识的钻研中,在他身上闪耀的是理性、智慧与天赋的光辉。后来,世俗与宗教的矛盾使他走下神坛,在父母双亡后第一次感受到对弟弟的爱与责任。这是他封闭的世界第一次产生裂缝。第二次则是随着弟弟成长为堕落的恶棍,他投入的全部心血付之东流,再加上对知识边界探索的虚空和质疑,他开始谋求权利,钻研炼金术,被人视为一个阴沉邪恶的巫师。没有人真正理解他,在心灵的极度闭塞与禁欲主义长期压抑下,正常的人性释放反而成为禁忌的罪恶,而此时,第三次裂隙来了,在教堂密室的黑暗中,弗罗洛从书本上抬起疲惫的面孔,却看到了窗棂外那火一般燃烧的裙裾,点燃了他尘封三十年来的渴望,那遥不可及的天国也未曾有广场上这么令人欢乐的景象。于是他早已背叛了上帝,却仍做最后的挣扎;当欲望叫嚣着冲破理性,情感的炽热渴求最终将弗罗洛自己和那美丽的姑娘一并吞噬。

最后,巴黎圣母院的故事在两具化为尘埃的骸骨中落下帷幕。这颇有些东方的梁祝结局之意味,也许后者是前者更为浪漫的升级。它当然只是雨果的一场幻想,却让我们无比憧憬坐落于巴黎中心的圣母院里,真的在哪个钟楼、哪间耳室、哪座雕像的阴影里,有着那怪陋敲钟人的身影。我认为,这部文学名著之所以经典,之所以伟大,与建筑本身是分不开的。也许没有哪一部小说的情节和建筑能融合得比《巴黎圣母院》更和谐,在多数小说中,建筑只是作为故事发生的场景,它不具备更多艺术和美学意义。

但在本书第三卷中,雨果分别对巴黎这个古老城市的历史变迁,它流逝的美,以及圣母院构造的精妙做了详尽激宕的描摹刻画,就如一位忠诚的画家,用白描笔法不吝精力地向我们展示一幅在时空下变幻的空间图景。“当时的巴黎不单单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它是结构单一的一座城市,是中世纪建筑历史和艺术的产物,是凝聚为石头的编年史。”雨果对中世纪建筑有独特的喜好,因此对教会和学院派建筑师的改造颇为不满。因此在本书中,建筑被作者先入为主地倾注了大量情感。

在故事里,建筑的命运即是每个人自身的命运;建筑的命运也是城市和国家总体的命运。巴黎圣母院是一个最大的视角,它的窗口后是读者的眼睛,目睹一幕幕情景的发生;同时它也推动小说关键情节发展,例如圣殿避难,在这一章中,建筑发挥了遮风避雨的实用功能,更是一种形而上的象征:保护弱小的灵魂,犹如神明在人间的羽翼。再者,也可把它看做角色对照:卡西莫多象征教堂的精神品质,忠诚与灵性;爱丝美拉达象征教堂外观的精美绝伦;弗罗洛象征教堂的宗教典故,启发真理。这不同个体的命运缠绕在一起,汇成一个字:爱。爱是人性最本能的信仰,它可以激发一切创造,可以启迪一切智慧,也是我们最终的归宿。

合上书,我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明知这个故事已完结,却又感觉有什么尚未完结。也许是心还留在那高旷神秘的圣母院大厅,耳边还飘荡着副主教火热的独白,眼前还有卡西莫多抱着大钟摇摆的身影,脑中还残留着爱丝美拉达艳烈的舞姿。巴黎圣母院这座穿越古今的建筑,在中世纪诞生的那一刻,它就无言地向每个过路的人倾诉着属于人民集体的智慧,力学与美学的融合;即便几个月前,它陷入浓黑的火焰中,如今也依旧庄严未改。人与建筑是那样密不可分,不光是对艺术的珍视,更是精神上宏远的呼唤。

我想,其实从人类文明初具形态之时,就在追寻永恒——我们的肉身迟早会幻灭,那么精神将何以依托?如今我有了答案:寄托在对艺术和文化的信仰上,年年岁岁,代代相传。它会有流逝,但绝不会彻底消失,也许雨果钟爱的古建筑终难逃时间的侵蚀和人为的改造,但我们能读到这本书,便已是在记忆中与它们曾经的美相遇,这也是一种不期而遇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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