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鲜族山村插队的日子里,许许多多的事情使我激动,令我难忘。

我们当时下乡的地方是凉水公社的河西大队。水田多、旱田少,那里的朝鲜族人平时都是吃大米。刚到东北的第一年,我们吃的是供应粮。高粱、米、苞米面、小米、白面大米都是按量供应(具体斤两记不清了,细粮很少,基本上都是粗粮)。

在家时,我们吃的都是大米,白面都很少吃,现在让我们吃高粱米、苞米面、小米这些粗粮,真是难以下咽。吃了几天以后,有的同学就喊胃疼,有的男同学干脆就不起床、不吃饭,弄得大家心灰意懒,情绪很低落。

一天早上,老户长和政治队长来到了我们集体户。老户长操着生硬的汉语问我们:“你们为什么不起床?你们到农村来是锻炼的,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粗粮为什么不能吃?红军过雪山草地,还吃草根、树皮呢!”我们不以为然。政治队长打量着我们,笑着说:“好了,从今天起,你们先暂时到队里各家吃几天饭,咱们再想办法。”听了政治队长的话,我们心里的高兴劲就甭提了。

政治队长对我们三个女生说:“你们三个就到我家来吃吧!”“我不去!”我脱口而出。因为我知道朝鲜族的习俗是男人在炕桌上先吃,男人吃完后,女人吃剩下的饭菜。规矩大的人家,女人还要把饭菜端到灶台上去吃。政治队长家有三个儿子,等那三个小伙子吃完饭,恐怕只能喝菜汤了,我哪能受这般不平等的待遇。

政治队长很惊讶地问我,为什么不去?我告诉他:“你家有三个儿子,你会不让我们上桌吃饭的?”政治队长说:“你们应该尊重我们少数民族的习俗。”我说:“对你们朝鲜族来说,我们上海知青才是少数民族,你们应该尊重我们的习俗。”政治队长听我说完后竟然笑了:“好,一起吃饭,这样行了吧?”

朝鲜族人家吃饭和我们上海人真是不一样。炕桌中间是满满的一盆饭,旁边是几盘辣白菜、腌苏子叶、辣萝卜等朝鲜族特色咸菜,一人一碗酱汤或豆腐海带汤,基本是天天如此。我们来吃饭的这天,政治队长的媳妇还特意做了泥鳅鱼海带汤。我们也是第一次喝这种汤,没什么邪味,挺好喝的。

政治队长家的炕桌很大,我们三个女知青还有他家的三个儿子一起坐在桌旁吃饭。我们吃的很舒服,可他家的三个大小伙子个个都低着头,胀红着脸,十分不自在。突然,我发现窗外面还站着几个姑娘、媳妇往屋里看,好像在瞧什么稀罕事。我知道,这种事在她们看来确实是很新奇。第二天,有个朝鲜族姑娘见到我,翘起了大拇指说:“你们上海人真行。”

一次我被分配到一个朝鲜族社员家吃饭,吃晚饭时我来到社员家,这家男人正躺在炕上休息,而他的媳妇则背着个孩子在做饭。看见我来了,女主人很不好意思地说:“你先坐一会儿,饭马上就好了,我去顶下水来。”朝鲜族吃水不像我们汉族人用扁担来挑,而是把水罐顶在头上来取水。我见她背着个孩子还要做饭,就问她:“你男人怎么不去顶水?”她笑了,“朝鲜族男人都不顶水。”“我来帮你顶!”我抢过水罐顶在头上。

到了井边才发现原来顶水也是个很危险的活,井沿很滑,一不小心就会滑倒,弄不好还会掉到井里。好不容易我才用辘轳把水提上来,我挺直的脖子头也不敢动,顶着多半罐水往回走。水在罐里来回的晃动,不停地往外溅,把我的棉衣都弄湿了。当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社员家时,女主人吓了一大跳,感激道歉的话说个不停。其实我并没有顶回来多少水,反倒让她十分感激,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在朝鲜族社员家吃饭也不是长久之计,一天我们正在集体户中闲聊,突然广播喇叭里队长在讲话,说的都是朝鲜语,我们也听不太懂。后来问老户长,才知道原来是队里在号召朝鲜族社员发扬民族友爱的精神,用大米和我们调换高粱米、苞米面等粗粮,让我们吃的好一些,好安心务农,落实“上山下乡”的伟大号召。

喇叭声停下不久,队长和社员们都背着袋子过来了,全是给我们送大米的。朝鲜族乡亲们不但给我们送来了大米,还给我们送来了酸咸甜辣五味俱全的辣白菜、桔梗、苏子叶、蕨菜、萝卜等各种朝鲜族特色辣咸菜,使我们集体户的伙食立刻丰富了起来。在较困难的年月,什么都很珍贵,朝鲜族乡亲宁可自己少吃些,也把大米和蔬菜送给我们,这让我们都很感动,实实在在地感受着深厚的民族情谊。

下乡一年多了,我们这些从未出过远门,从未离开父母和家乡的学生,实在是太想家了,就合计想回家去看看,顺便休息休息。可是跟队长说了,他肯定不会同意,只能偷着跑了。于是一天清晨,我们三个女同学和四个男同学身上带着仅有的几十元钱就偷着出了村。

到了凉水公社就有了公路,可是我们没有“边境证”,不让上公共汽车。没办法,我们只好顺着公路往图门市走,路上拦了几次拉货的大卡车,也没人肯停下来。直到天黑了,累得半死的我们终于走到了图门,因为没有“介绍信”和“边境证”,哪个旅店也不让我们住。没办法,只好蹲在火车站候车室里糟了一宿罪。

第二天,我们怕被抓回去,于是男生和女生分头藏了起来。我们三个女生一合计,一天没吃什么东西了,先找个饭店吃点饭吧。这时大家才发现谁也没有带粮票。那个年代,没有粮票,即便有钱也不能吃饭,我们都傻眼了。

正在我们大眼瞪小眼地发呆时,突然来了两个朝鲜族男人,用生硬的汉语问我们是从哪里来的,边境证呢?我们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是凉水公社河西大队的知青,没有边境证。”那两个朝鲜族人刚才还紧绷着脸突然就笑了起来。

原来我们走后,队上就闹翻天了。在当时那个年代,把下乡知识青年弄丢了,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在队长软硬兼施的追问下,集体户的同学才说我们去图门坐火车回上海了。队长马上向公社汇报,公社大队也很紧张,立刻派出不少人前往图门寻找,好不容易才把我们找到。那四个男同学也没有逃跑成功,紧后和我们一起被押送回了集体户。

我们都很懊丧,可是队长和公社领导都很高兴,庆幸没有出什么大事。我们思乡心切,想见父母,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偷着跑。经请示公社领导后,队长决定:我们可以分批回上海探亲。我们知道后高兴得都睡不着觉了,整天扳着手指头算计回家的日子。

听说我要回上海探亲后,与我很要好的一个朝鲜族姑娘李秀慧特意来找我,送我一大瓶她用小米汤做的一种酸甜可口的特色饮料“嘎姆基”(我大概记得发音,不知道是汉语是什么意思),她说,喝了这个清心凉爽又不会中暑。时至今日,我喝过的汽水、可乐、橙汁、雪碧什么的,少说也有二三十种了,可是最让我难忘的还是她特意为我做的那瓶小米酸汤“嘎姆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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