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是我国最重要的诗人之一,是文人理想人格的象征,是中国文化的一个符号。

他是“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一提到他,我们就会想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他不为五斗米折腰,淡泊名利,归隐田园,创造出桃花源式的理想家园,给了许多中国人以心灵归处。

陶渊明成为经典之路

陶渊明是六朝文坛非主流的人物,同时代的人虽然认可他是个高雅旷达的隐逸人物,但崇尚绮丽华美的文坛不认可他的文学价值,甚至还讽刺陶诗为“田家语”

最早给予陶渊明崇高评价的是学养相当精深的梁昭明太子萧统,萧统慧眼识英才,非常认可陶渊明躬耕田园、不慕名利的品性,也给予陶渊明的文学以前所未有的至高评价。

在《昭明文选》中,萧统大量保留了陶渊明的作品,并为其作序、写传记,对于陶渊明的作品能够留存到今日功不可没。

把陶渊明发扬光大的要数王维和孟浩然,“王孟”将陶渊明开创的田园诗和肇始于谢灵运的山水诗合流交融,形成了盛唐诗坛中的山水田园流派,丰富了中国山水田园的美学内涵。

尤其是孟浩然既学陶渊明的人格,又学其诗歌。在以王孟为代表的盛唐诗人的推动下,陶渊明的地位越来越高。

到了讲究守节、追求平淡的宋代,陶渊明的地位急剧上升,成为能与杜甫相提并论的圣人之一,钱钟书认为对陶渊明文学价值的认同在宋代达到了极点

明清时期,文人备加赞赏陶诗的自然、本色、平淡,对陶渊明的评价更加细致入微,陶渊明的事迹、形象也更深入人心。

近代更是如此,梁启超先生对陶渊明情有独钟,林语堂评价陶渊明是“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和中国文化上最和谐的产物”,王国维认为陶是与屈原、杜甫、苏轼相并列的中国古代最伟大的诗人。

陶渊明的“真淳”

元代诗人元好问评价陶渊明所说的“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普遍认为可以看作是对陶渊明人格文学的高度概括。

陶渊明在人格上追求“真”,“真”就是真淳率直,真朴自然,“任真自得”。苏轼曾评价陶渊明是“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

仕与隐对古人来说是重要的命题,仕路可以保障身家、实现理想,而孤独寂寞的隐也会受到赞美,很多选择归隐的人清楚知道这是获得名声的举动,就像唐代主动隐居在长安附近终南山中的卢藏用,靠隐居走上了为官的”终南捷径“。

但苏轼认为,陶渊明不是这样,要仕就仕要隐就隐,不为名声的高低;没饭吃了就去乞食也不觉得丢脸,有饭吃就招待别人也不期望被感激,具有可贵的“真”人格。

在为文上陶渊明也追求朴实、率真、淳厚。辛弃疾对陶诗爱不释手、仰慕至深,形容为“无一字不清真”。

与后代许多田园诗人不同,陶渊明是回到乡下亲自躬耕劳作,靠种地养活一家人。这就与王维、白居易笔下的田园不同,不仅仅是闲适的田园牧歌,还有真正的乡村生活。

陶渊明以淳朴、平实、不加修饰的语言记录下乡村生活的片断:“时复墟里人,披草共往来。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

这些寻常、简朴的乡村生活在陶渊明笔下却不是“枯淡”的,而是富有恬淡的滋味和韵致,“田园真景,令人悠然”。

陶渊明的立体侧面

在走向神坛、成为理想隐士人格的过程中,陶渊明也逐渐被完美化、神圣化,被忽视了人间性的一面。

越来越多的人已认识到,隐士不足以概括他的全部人格,他也有侠客的一面,也有追求建功的一面,是个活生生的人。

(1)血气男儿,百炼钢成绕指柔

陶渊明少时个性刚烈,血气方刚,他曾自述少壮时“猛志逸四海”,是个情绪强烈的人。

鲁迅说陶渊明有“悠然见南山”般心如止水的一面,也有“猛志固常在”般金刚怒目的一面,“并非整日整夜飘飘然”。

朱熹也曾说,陶渊明的诗,众人皆说是平淡,他看却是豪放,只是豪放得不易察觉罢了。

龚自珍更是直说“莫信诗人竟平淡”,认为陶渊明与诸葛亮、屈原一样,都是露已扬才、才华璀璨、气冲云天之人。

陶渊明的豪放主要体现在《读山海经》和《咏荆轲》中。《读山海经》中,陶渊明高赞“精卫衔木填海”的精神,“刑天舞干戚”的猛志,“夸父追日“的英雄气息。

《咏荆轲》是朱熹认为陶渊明豪气藏都藏不住的晚看年之作,诗中大赞荆轲的英雄行为,“火气”十足,满是慷慨悲壮之语。

陶渊明曾自称“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全然一幅热血游侠的形象。

而血性十足的陶渊明之所以将恬淡留给后人,正是因为他对人格和精神境界的不懈追求,将百炼钢化成了绕指柔。

(2)超世但并不绝俗

“豪华落尽见真淳”的评价里,我们往往只关注“真淳”,却忽视了“豪华”。

有“显”才有“隐”,有“豪华”才有“真淳”。陶渊明绝不是生来就真淳、不食人间烟火,而也是身处浮华中人。

这就不得不提到关于陶公的一段公案,那就史上历来争议颇多的《闲情赋》

《闲情赋》一反陶诗为人所熟悉的冲淡自然,全篇美轮美奂、极尽铺陈,用炽热无比的情感展现出日思夜想、如痴如狂的男女情爱。其中高潮“十愿十悲”的内容,到现在仍受到热恋男女的热烈追捧。

这仅是第一愿,陶公一气呵成写就了十愿十悲,想要变成美人的衣领、腰带、发上油泽、眉上黛墨、被席、鞋履、身影、照烛、团扇、木琴,只为了亲近、陪伴美人,想象之丰富,情感之浓烈,表达之大胆,让人不觉得情思摇荡。

因为这篇艳之又艳的艳情赋(古人将与女性相关的诗文一律归为艳情主题),在陶渊明的著作中最独特、不和谐,破坏了世外隐者十全十美的形象,因而后人一直在为他们的精神偶像寻找理由。

苏轼认为,陶公写女神类似屈原的香草美人,是种忠君爱国的寄托;有人认为,写女神美色是赋的惯例,而陶公在赋的结尾最终超越、克制住了这种吸引,是镇定、净化的力量;也有人认为这只是陶公拟古潮流下的游戏之作。

不过,不管是寄托还是练笔抑或是超脱,此赋读罢谁能不怦然心动,不为之缠绵摇荡,谁又能说这不是爱情的味道?

(3)儒家的思想根底

关于陶渊明的思想,后人更倾向因其“真”而更多地与道家相联,认为他远离俗世,洒脱清高,晋代文人又多好“三玄”,便更强调他庄子似的超脱。

实际上陶渊明兼具儒道思想,杂有一点佛家,根本上还是以儒家为基础的。

陶渊明虽是寒门,但毕竟不是平民,曾祖父陶侃曾官居东晋大将军,权重一时。虽然他这一脉属于衰落的旁枝,陶渊明少年丧父、生活不富,但受当时士族极其重视家教的影响,陶渊明也从小饱读诗书,培养了渊博的学识。

六朝的世家子弟都要接受完整规范的诗书教育,讲究经学传家,陶渊明也是自小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熟读经史子集,追求“佐君立业”的事业,怀有“大济苍生”的愿望,有强烈的用世之志 。

据学者考证,陶渊明现存100多篇诗文中,共183次引用儒家经典经史子集的内容。

与朱熹同为南宋理学大家的象山先生陆九渊认为陶渊明也是“有志于吾道”;清代著名诗评家沈德潜评价陶渊明大用《论语》中的话,是圣人弟子。

在《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中,陶渊明说:

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

瞻望邈难逮,转欲志长勤。

说的是,先师孔子留遗训说“君子忧道不忧贫”,此高论令人仰慕、难以企及,我只能转而立志长耕耘。

这很像梁启超先生所说的:

“渊明本是儒家出身,律己甚严,从不肯有一毫苟且卑鄙放荡的举动,……他虽生长在玄学佛学雰围中,他一生得力处和用力处都在儒学。……他只是平平实实将儒家话身体力行。”

一句“平平实实将儒家话身体力行”,让人肃然起敬。

陶渊明对中国文学的影响

细说不同侧面,只为全面鲜活的认识陶渊明。他的那份自然状态一直深受后人敬仰和摹仿,但却没有能能超越的,实在是因为陶公心与天游而开气象万千

陶渊明对中国文学影响极大:

首先,陶渊明开创了“田园诗”。陶渊明是第一个大量描绘田园风光、以乡村景物和农村生活入诗的作者,农舍、乡景、务农的体验,这些“田园”意象在陶渊明笔下改变了审美内涵,通过诗意的表达变成文学的空间。

第二,陶渊明是“古今隐逸诗人之宗”,第一位既是隐士又是诗人的人。同时代人在谈陶渊明时,认为他有隐士之名,但不认可他的诗歌创作,他可以入“隐逸传”, 但却入不了“文学传”。

即使隐士这一点上,陶渊明也有六朝隐士中的“另类”,他不是炼丹求仙,不是求佛求道,也不是以隐逸博取浮名,他的隐反而多了一分“逸”,甚至可以说是少“隐”多“逸”。

钟嵘在《诗品》中则最早提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而后人愈发认可这种说法,认可他开辟的这条将隐逸生活诗化、艺术化的道路。

第三,开创把日常生活写进诗中。诗歌被认为是高雅的,琐碎的生活日常是不不登大雅、不能被诗歌所书写。 但是陶渊明打破了这种限制,他的诗中写有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有美的,也有丑的,有心情旷放,也有家庭烦恼,充满平凡而亲切的日常生活。

第四,对老年及死亡的独特书写。在陶渊明之前,真正描述老人的诗并不多见,就算是《古诗十九首》中,对老也不过是种虚写。而陶渊明是第一个实写老年状态,书写老年情怀的诗人。亲自务农九年后,陶渊明在愈发穷困的生活中写下了《杂诗》前八首,充满伤老、悲志的情怀。

“气力渐衰损,转觉日不如”,“盛年不再来,一日能再晨”,这些清疏朴厚的伤老诗句,可以说别具一格。

对于死亡,陶渊明也以新的方式进行书写。在《自祭文》、《挽歌》中,他变成死者的身份,体验着身后的送葬,做着超越对死亡恐惧的努力。《神释》中的名句“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更超越了生死喜乐,将生命看作是随自然、大化而存在的平静状态。

第五,创造了桃花源的乐园。南朝人虽然不接受陶渊明的诗文,但却接受他的“桃花源”,偶尔有人提及陶渊明,便是提及他的“桃花源”。

“桃花源”触及了中国人对乐园的追求,盛唐之后,桃花源逐渐变成了一种乌托邦式的理想圣地,这里越脱世外,人人抱朴和谐,活的任真自得、与世无争。这近乎完美的精神境界净化了尘网世人的心灵,给了后人一份精神的向往和治愈的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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