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天我重读第四回,才突然留意,这“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乱判案的其实不是贾雨村,而是曾经为僧的门子。只有门子做过葫芦庙里的小沙弥,贾雨村则是由穷儒考上进士的知府大人,从来没出过家。

再看第四回断案的过程,全程几乎都是门子在表演——案子的由来,涉案的人员,如何断法……

贾雨村除了中间偶尔冒出一两句话,全程只是当个忠实的听众,可不主角就是门子吗?曹公并没有写错。

这是个惊人的发现。可是你不得不服,换了你,你会如此写标题吗?把配角赫然列在标题上,正是要突出主角贾雨村老谋深算的地方,聪明人就该如此。

为什么配角反而顶替了主角的位置?因为这是个特殊的案子,配角门子也是个特殊的人。

贾雨村上任接手第一件案子,就是人命案——贾政外甥薛蟠打死人命。贾雨村听原告详细讲完,第一表现是大怒,马上要拿人。

旁边门子一使眼色,贾雨村便迅速住了手,屏退左右,转进密室,叫来门子交谈。

为何如此表现?因为贾雨村刚上任,新官得摆个威风,实际这案子怎么断,贾雨村比谁都清楚,前面不过是虚张声势。 门子一使眼色,正好有个台阶下来。如果真想办,别说一个门子,就是上司过来,该抓的还是要抓,照办不误。

于是门子得到机会上场,这个曾经和落魄时的贾雨村同居一庙的小沙弥,想和已经成为他上司的贾雨村套个交情,套套近乎,竟先和知府大人叙旧:

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

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

贾雨村听了,反应如雷震一惊,这才认出是门子。原来这家伙当年没被那把火烧死,又跑这儿混饭吃来了。

贾雨村大为不乐,已经富贵起来的人谁愿意回忆自己的贫贱之时?昔日葫芦庙中落魄淹蹇,这是他最不愿回首的一段人生经历。如今出来一个深知他底细的门子,很突兀地让他想起贫贱的往事,他心里能痛快吗?

门子不分尊卑的第一句话,让贾雨村内心的弦绷得紧紧的,充满了紧张、戒备。就冲这一句话,他看出门子是个没脑子的。

所以接下来他一句交心的话都没有,从头到尾都是“我竟不知。”“如你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只如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依你怎么样?”

贾雨村的深度隐藏,与门子反常的尽兴表演形成绝妙对比。

贾雨村心中不快,但表面不怠慢门子,笑称故人,又让座。小沙弥显然没发现贾雨村的戒备,一股脑把和这案子有关的自己的所知全都抖落出来。

像说书一样,又是停顿又是卖关子!他应该是得意终于有了抱大腿的机会了,精神完全放松,得意忘形,忘乎所以了。

门子并不忙回答贾雨村的疑问,反提起护官符。并大惊小怪地拿出一张纸来。

门子一定以为自己可以指导贾雨村如何避免官场的潜规则,他哪里知道,贾雨村纵然不算官场老手,也是在宦海里栽过跟头的,早就知道护官符的事。

贾雨村游历金陵两年,在甄、林两大家族里担任家教,这金陵城里的显贵他会不知?就算没见过护官符,大致也知道这些人物。

至于案犯是薛蟠,贾雨村也尽知他的背景,这案子已经拖了一年了,可谓满城风雨,想不知道也难。

面对门子不知深浅的卖弄,贾雨村不流露出一丝对门子的厌恶神色,待门子说出,凶犯薛蟠就是四大家庭的其中一家,动不得。贾雨村仍然不动声色,像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和颜悦色地笑问门子道:

“如你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

这是贾雨村的第一问,一个知府大人竟然主动询问一个门子这事怎么办,征求他的意见,可见贾雨村的奸诈,正因此案复杂,不可按常理出牌,他便想推给门子,自己逃脱责任。

此言毒辣,若门子不妨入了套,即可判门子一个窝藏包庇之罪。

门子果然不防,全然不知死活,倾囊而出,(他可有表现的机会了)一一说出死鬼冯渊来历,丫头英莲来历。包括她被卖前后情形。 明知拐子拐卖孩子,还给他们提供房舍自己赚取收入……

这是实打实的窝藏包庇罪,与拐子同罪,门子全然不知守口如瓶,这是真不拿知府大人当外人了。

贾雨村听完的反应是只剩了一句长叹:

这都是他们前世冤孽。且不要议论他,只如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

这是第二次问门子,门子居然略带讥讽之意地回应:当年你离开葫芦庙是何等决断!如今怎么成了没主意的人了?听说你这官都是靠贾家得来的,如今正是报恩的时候,明天升堂,你徇私枉法不就是了?

果然是小人,门子也太赤裸裸,居然试图以此与贾雨村建立小人的同盟,这些都令贾雨村不爽,因为最起码此刻,贾雨村还不愿真的就当自己是个龌龊的人。

在这里我觉得门子的举动有些奇怪,既然要抱大腿,至少得表面恭敬,因为主仆身份摆在那里,贾雨村作为领导,与门子交谈都不时的“笑道”,而门子却多次“冷笑”。

就算领导是初来乍到,作为奴才的门子也不能摆出一副老资格,究竟什么原因使他说话如此放肆而随意呢?

大概只有一个解释,就是门子觉得自己知道贾雨村的底细!可以不必讲究说话的方式方法,可如果面对的不是故人,门子还会这样有恃无恐吗?可见门子毕竟只是门子,不管有没有恶意,官场种种人情的复杂关系,不是一个小沙弥的情商所能驾驭的。

只听贾雨村装模作样地说:徇私枉法?我不忍为之啊。门子再次冷嘲热讽:你那套行不通了。

雨村低了半日头,方说道:“依你怎么样?”

第三次问门子,这是狡猾到极点!

门子便说出法子来——贾雨村心里当然知道怎么处理,可他不露声色,只说不妥不妥,我再斟酌。

他不能让这个门子压倒他,而是要想办法处理掉这个门子。因为门子知道他的出身,还随时都有可能会透露了结这桩命案的底细。门子的存在,势必会成为总是提醒着他自己龌龊的眼中钉,肉中刺。

门子的下场果然不堪。这回的最后,贾雨村,“到底寻了他一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才罢。”这轻轻巧巧的一笔带过,很容易忽略,只有细读才能来得及深究贾雨村的阴险狠毒。这才是葫芦案背后真正的主角。

门子原想攀附知府大人这棵大树,不成想弄巧成拙,一个真小人是看不懂伪君子的步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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